第6章 疏影

杨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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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金芝听他嘴中说兄妹之谊,扯了扯嘴角,不与争辩,心中憋着一口气,却还是让眼前的少女给自己稳稳地磕了三个响头。

    “得了罢,这冰天雪地作什么苦了孩子,且起来罢。”一边亲自弯身将少女扶起,一面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感觉到自己一双冰冷的手被一双温暖苍老的手包住,檀柔微微抬起螓首,一双乌亮的眼睛牢牢钉在曹金芝的脸上,不紧不慢回道:“我叫檀柔,今年十五了,跟着师傅已有五个年头。”

    曹金芝拢了拢檀柔额角的碎发,俯视着这张面孔,那双鲜活如幼鹿般的眸子将她痴住。这样灵动的光晕,倒让她想起了三十多年前那双有着同样神采的眼睛,只是如今那双眼睛早已经睥睨天下,却没了当初的伶俐纯净。

    “十五了,是个大姑娘了,这五年跟着你师傅没少受委屈罢?”

    檀柔低首轻声笑了笑,摇摇头道:“没有,师傅平日虽严厉,但对我亲如至亲,倒是我对他没那么好,三天两头不做饭让他饿肚子。”

    曹金芝一愣,从迟是多聪明的人,竟也会受这丫头片子的气?

    从迟太监面色稍红,他一生虽然为奴为婢却衣食无缺,但这厨房里的事他还真是一窍不通,有时师徒二人起了争执,檀柔便熄火不做饭,苦的总是他这个老头。从迟怪只怪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轻易用不得,自己也谨慎再谨慎不愿闹出什么动静,不然那么多的酒楼饭馆哪一家他吃不得?

    曹金芝接着问:“怎么在此处卖炭呢?你师傅没教你些妙法子营生?”从迟的手段她多少了解,如今这般凄苦的情状只怕多半是他自己有意为之。

    “踏踏实实地做人,踏踏实实地靠辛苦劳作来谋生没什么不好。”檀柔回答。

    曹金芝点了点头,这一点从迟教得没错。回想起他在宫里的日子,看着是无限风光,可现在却流落街头卖炭营生,这样大起大落,也算是尘归尘、土归土,踏实了一回。

    “金芝姑娘且回罢,已经不是当初可以在冰湖里滑冰的年纪,受不得冻,多担待些自己的身子要紧。”从迟劝道。

    曹金芝咯咯出声,笑骂:“还姑娘姑娘的叫,我都是老婆子了,你老来身可健?当年的事主子不怪你,我亦何尝怪过你,是你自己决绝些罢了,从不与我们往来。郑府这么多年在朝中行径乖张却从未受到真正的惩戒,那位主子的心思又是百般计较,也难为你在她面前如此保全旧主了。主子很感激你,我们怨你也是怨你心狠这么多年也不捎个信回来。”

    从迟默默听着,眼里的雾气不知什么时候也渐渐升腾起来。

    “我这个腌臜的人自有我的去处,主子不必劳心惦记我。我只恐时日无多,又从宫中私逃,介时只会连累主子。”

    曹金芝点点头,叹息着说:“自你没了的消息从宫中传出,主子便多方打听你的下落,主子还记得当初你说过就算死也要死在外头,就没把你当作已经去了的人看。”

    闻言,从迟微微颔首,更是悲从中来。旧主待自己的情谊如此之深,自己更是没脸面去见她了。

    从迟抬袖轻掩泪痕,哽咽问:“姑娘此番来京城可是有什么要事?我虽是无用之身,但我那几个徒弟却还是成器的东西,且能帮得上一二。”

    曹金芝道:“孙少爷主子来京城备考,并不是什么使得上力的事,主子交代成败都在他自个儿身上,我们只管伺候饮食起居。”

    “那便好,五年前孙少爷随少爷主子一道上京述职,我有幸见过一回,生得仪表清俊出奇,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

    曹金芝听罢只是低声轻叹,不再多说什么。见他师徒二人在寒风中只着单薄衣裳,便问道:“你们爷孙可有去处?孙少爷初到京城,府中尚缺人手,若不嫌弃,我便私自做主让你们二人顶了差事。”

    从迟原想回绝,自己尚是戴罪之身,岂敢在太上皇后的眼皮子底下连累旧主,但又看了看在一旁面色平淡的檀柔,心中主意几经辗转,终是应了下来:“那便多谢姑娘了,我们师徒二人定当尽心竭力伺候好孙少爷主子。”

    回头,他又问檀柔:“你可愿意?”

    檀柔微微点头,去哪不是去,自己就算做买卖也只肯到城边上做,可五年后又重回京城之内,这番滋味真教人颇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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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角悬挂香结鸣环的马车徐徐地停在了融烨斋前面,马车内的沉香气息令人平静宁和,随着马车的最终落定,檀柔的眼睛也逐渐睁了开来。

    初见曹金芝时她的一身衣着便昭显着主人家的荣华尊贵,就连伺候主子的妈妈穿着打扮都比一般富贵人家的主母来得雍容气派,可想而知这背后的主子是何等的权极一方。

    可真到了融烨斋时,里面的陈设摆件、花草雕饰还是让檀柔觉得一阵心惊。原本冬日里没了踪迹的鲜花也不知是经过什么法子,竟满园地端放起来,红的黄的粉的……真真是姹紫嫣红。凡是人经过的走廊过道都铺上了地暖,走上去脚底的积雪随即化了开来,成为一滩脏水,倒让檀柔因为弄脏了地板而难为情起来。

    身边擦肩而过的下人,男的女的无不穿戴整洁,相貌也是端端正正竟不似奴婢反而像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小姐。

    檀柔记起以前随母亲过府伺候香主的时候,那些府邸在她的印象中已经是精致得不能再精致了,没想到这融烨斋更是富丽堂皇,雅趣处处可见。檀柔知道若不是几代传下来的官家宅子是不可能这么雅中显富、富中绽贵的,于是一举一动就更加谨慎严肃起来。

    “你们那一车的炭我已经命人去拉了回来,一会折成现银我让四桔给你们送来。”曹金芝道,“还是有银钱傍身比较妥当,若是自个儿想置办些什么就用得上。”

    檀柔点了点头,向曹金芝道了谢。

    “柔丫头的房间我安排在了西庭,与四桔是隔间,日后二人有个照应,至于从迟,我仔细盘算了一番,你是喜静的,我便让人把东侧最里头的那件屋子打扫出来,屋子里原是搁置老爷习的字画,有股子纸墨味儿,住个一二日有了人气儿也就散了。”

    从迟应道:“无妨的,还讲究这些,我又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当初我在府里怎么来现在还怎么来。”

    曹金芝道:“刚才一路上我听你时有咳喘,胸腔之间亦有闷响,怕是常年积累下来的郁气,明儿我请这的大夫来为你看看,这样咳着,我猜你夜间也是几多煎熬,睡不好罢?”

    从迟拂了拂袖,佯作微笑回道:“不过是老毛病,看得好看不好都不碍事。”

    檀柔凝眉听着师傅故作轻松,这夜间咳喘厉害时都吐血了,老头就是嘴硬,现在有大夫可瞧她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四桔,你带着你柔姐姐去西房,我与你从迟阿爷去东侧。”曹金芝吩咐道。

    四桔点点头,悄悄扯了扯檀柔的袖子,因为个头没有檀柔高,就仰头咧嘴笑了笑。

    “有劳妹妹。”檀柔微颔首谢道。

    四桔性子热,一路上问个没停,就连原是冷性子的檀柔也被她的热情感染起来,时不时与她一同大笑。二人到了檀柔的住处接着忙活了一通总算才把屋子收拾妥当。

    檀柔站在窗口,愣愣出神。刚才一走进屋子她就被纸窗上描摹的淡色杏花攫住了视线,现在站在窗口,竟发现窗后面有着熟悉的花影。

    她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推开花窗想一探究竟,窗户一开,迎面的冷风扑鼻而来,幽幽的花香随风沁入鼻喉。两株成人高的梅花凭风而立,红艳艳的花朵缀在枝头,煞是娇怜可爱。原本宿在上面的两只翠禽因人声的惊扰,顷刻间奋飞流散,坠向遥远的天际。

    “天儿这么冷,姐姐开窗作什么?”仍在收拾案几的四桔抬头疑问。

    檀柔回头浅浅一笑,四桔看得是心惊肉跳的。只见檀柔原本白扑扑的小脸被寒风吹得双颊微微驼醉,星子作的眼眸柔情带水,一绺青丝斜垂耳畔,后头的红梅潋滟竞端,花与人面交相辉映,美得好似一副精心勾勒的工笔画。

    四桔想,粗衣乱发难掩姿色,大概说的便是如此罢。

    四桔艰难地视线转移到别处,看见窗外正怀捧一副画卷的琼阳从花影后的小径过去,下意识地唤了句:“琼阳哥哥。”

    檀柔应声望去,纷红的花影后面果真有人,那人青衣夺翠,白狐毛作的顶冠缀着几颗耀眼的玉石,衬得白净的脸庞更加素洁高雅。一卷洁白的画卷醉卧怀中好似持一柄刚健的宝剑,风流都在其中。虽隔得远瞧不真切模样,但就是这么一眼便知是个清秀俊朗的翩翩少年。

    但她又怎知自己岂不是他人眼中的幽香魅影。琼阳回头,少女无言独自倚栏,瘦影香魂只在叠障的繁花之中,本是回首无意,却揽觅娇花、佳人,双双都入小窗横幅。